郑淑敏：人生里的幻想

今年初接到小学同学的电话，告知有一长年居住美国的男同学回来，想要和记忆中比较特殊的同学见面。
 

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同学会出现，从小学、中学、大学到研究所，每一阶段的同学毕业后，几乎都各奔前程，偶然有几位感情特殊的同学，维持了终身友谊，但同学会性质的联谊总是相对缺乏。
 

我们勉强找到六、七位同学与他聚会，同学近半个世纪再相见，唏嘘难免。当年留着光头，剪着西瓜皮的十来岁小孩，不但没有夭折，居然长大到齿牙动摇，视茫茫，髮苍苍的地步。
 

我们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，但不知为何，有一个东西没有失去，那就是当年我们认识彼此的形影，靠着这个形影，我记起当年在学校的一切，岁月真的带给我们每一个人太多想像不到的生命内容了！
 

这个远道归来的男同学刚动过心脏手术，母亲重病使他回到家乡，从他的神情我感觉若不是这个因缘，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踏上回乡之路。但既然回来，便想再仔细看看家乡的一切，包括一些小学同学。
 

聚会叙旧之后的第二天，他打电话问我能不能聊聊，顺便把手中保留的几张有我在内的同学照洗一份给我。
 

暗恋小学班上那个女生
 

小学毕业后，未曾见过面，其中这四十多年所发生的事，要从何说起？只见他坐在我的客厅，话还没开始，便连连叹气。我搜索枯肠，想着要如何打破这尴尬局面，他突然开口：「毕业那天，我骑脚踏车在路上看见你，和你打招呼，但你低头走路没有看见我！」
 

我被这一句话吓到，多幺小的一件事，但谁知道我所轻忽的小事，却是他事隔四十多年后，第一句说出的话。
 

他毕业后没考上好学校，高中毕业便跟着亲戚跑船，跑着跑着便在美国落地生根，娶了能干的老婆，生了两个优秀的小孩。但终其半生，他是个非常不快乐的男人。
 

一个被他隐藏将近半世纪的秘密，终于在见到我时，像洩洪般向我吐露。
 

他爱着我们小学班上的一个女生，对她朝思暮想，儘管他和她都各自成家生子，生命也过了大半。但对这个男人来说，小时候的梦没有完成，他认为他的人生一事无成。
 

真人照片反而像是虚构
 

他对我诉说心中的情愫时，所使用的字句非常文学，我一边当个忠实听众，一边看着这个看起来像老人，自己也感觉老的男人，顿时迷失在所有的现象里，语言、文字、表情、真实、梦想..，一切一切都不像真的，却又真实无比。最残酷的是班上那个被他全心爱恋着的女生，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件事。我的男同学，长期爱着一个没有对象的爱人。
 

这一次再别，隔了半年我收到他寄来的很厚的包裹，里面有几张他喜欢的古典CD，许多罗浮宫画作收藏的複製品，还有一叠他半生来写给那个女生却从没有寄出去的信。这是一段无可救药的恋情，我最震惊的一封是他描写面临车祸的心情，他在信中说：「我不能死，因为我车上载着你..」当然这都是他的幻想。
 

我也看了信中他家人的照片，这些真实存在他每一日生活中的人物，经过他对我倾诉之后，照片中的真人彷彿是虚构的一样。
 

从简短的相见，以及同学所寄来的包裹内容，我发现基本上他是一个颇有文艺气息的人，然而生命并没有赐给他学习文学与艺术的机会。他一路走来的生活都很平实，心中充满了想实现自我的种子，却没有发芽过，内心的渴望让他自己到处找出路，一点文学，一点音乐，一点艺术，全都拿来填充一段朦朦胧胧的爱情感觉。
 

执着于这种没有对等关係的感情，势必让他错过很多人生的精彩片断。
 

他呢喃了半生，心脏受着折磨，充满病痛的身体，气若犹丝，念兹在兹却是萦绕在他脑中半辈子的女孩，这个女孩他没有得到，恐怕他连试着去得到的念头都没有，有人得靠幻想才活得下去，幻想变成真实的基石，人的複杂确实难以理解。
 

（*本文作者是瑜伽教师、自由作家／原文刊载于康健杂誌第121期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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