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淑敏：按摩师教我的功课

偶然遇见一位盲眼按摩师，明知不宜多问他失明的遭遇，但在自然的交谈中，他给我上了一课。
 

他不是天生视障，30岁以前的他，世界是多彩多姿的，他非常认识这个世界。由于家族遗传，他的视网膜在30岁以前开始有了病变，视神经跟着萎缩，视力随着日子愈来愈差。弱视时，他还挣扎工作，在朋友的协助下，勉强保住生计，但失去养活自己的能力这一天，终归来临。他来自农家，失去自立的困境，就变成别人的负担，有一两年的时间他陷入重度忧郁，几度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 

他有一个住在新庄的姊姊消息比较灵通，替他申请了残障手册和残障补助，但对于他，争取与不争取，任何残障人士所得到的待遇都相同，他要的更多。
 

也是他的亲戚辗转听到有视障学校，可以在那儿学到一技之长，当他知这个消息时，茫茫大海中找到一根可以救命的浮木，除了立刻报名入学之外，还把一些在他失明之后的朋友一起找去就学。那儿学的一技之长就是按摩。从此他不但可以靠按摩谋生，还有在职业上相互提携照顾的伙伴。
 

希望社会机制主动关心视障者他告诉我，希望我们的医疗机构或残障组织在通报系统上可以更主动一点，例如当医生面对即将失明的病人，先关心一下他的生计问题，然后通报残障组织，残障组织可以立即介入协助，不要等到人已残障多年，心已憔悴枯萎，才知道失明还是可以有尊严地活下去。
 

这位视障朋友说，他要的是生命的尊严，如果他早一点知道他还是可以有自立的能力，他的心会早早安定下来，幸亏生命的悲剧没有发生在他身上，因为有几个失明的朋友都是以自杀结束生命。现在走在路上，有些没教养的路人会指着他喊：「瞎子！」他也不会生气，他说：「本来就是瞎子！」他对自己的处境很泰然。
 

虽是一个视障者，但失明时，他才30岁，也有一般正常男人成家的需求，于是在新娘仲介公司的安排下，与家人远赴越南找新娘。他描述越南乡下的落后，许多年轻女人都想离开物质匮乏的家乡，远嫁陌生人。他知道这样的婚姻存在很多危险，在家人协助下，他选择了一个经由别人口中描述，他听起来十分低调安份的越南姑娘，并且言明，他是一个视障者，如果对方嫌弃就不用勉强答应。结局是他娶了一个善良的姑娘，生了一个女儿，外籍老婆在台湾适应得很好，学了中文，也在一家幼稚园找到清洁工的工作。
 

从谈话中，我了解他家人的支持与无私的关爱是他从死亡边缘回头，有了新希望，再努力追求独立的后盾，他现在的住家是父母兄弟姊妹合资无息借贷给他买的。
 

他身体不是太好，无法出诊，每天就在自家的工作室替客人服务，我想他那整齐安全的处所，应该是他那可爱的外籍新娘替他打理的。
 

这位视尊严如生命的盲者，眼盲却不心盲，从谈话中，我听他分析与评估自己的处境，他勇敢面对逐渐失明的打击，忧郁来袭时，他伸手求援，对于家人的帮助，他适切接受，表达感恩，并且说家人知道他努力寻求自立，不会变成负担。他没有不自量力，找一个残，他对一个从困苦地方移民而来的异乡女人，有着同情与疼惜。他每天适量工作，清楚自己的身体负担，日子过得去很重要，但日子还是要过得长久，因为有一个孩子等着养大成人。
 

在缺陷中找出生命的价值坦白说，见到一个有残疾的陌生人，很难开口与他谈论他的残疾，但以前新闻工作做久了，不免对自己不懂的事想追根究柢，我没有后悔问他那许多问题，我知道他也想与人分享他生命的心路历程，他教给我的一课是，勇敢面对自己的缺陷，要在这些缺陷当中找自己生命最大的价值。
 

（*本文作者是瑜伽教师、自由作家／原文刊载于康健杂誌第126期）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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