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淑敏：可以搀扶，不要背负

一个陌生女子，透过层层关係找上我，希望我能为她那成天腰痠背痛的母亲给一些意见。见我心中迟疑，她主动告诉我，她母亲看过各科医生，查不出有任何毛病，听说我腰痠背痛几十年，开刀以后竟然生龙活虎，想知道为什幺我这幺幸运。
 

当我见到这位七十几岁的太太时，她看起来的确行动不便，脸上布满痛苦。
 

对她的问题我完全无能为力，只好认真当一个听众。谈话中，我发现她描述痛苦的时候少，却常提起儿女媳妇陪他看医生的幸福。她洋溢的幸福和实际被描述的病痛有着极大的差异。
 

直觉上，我认为她的病痛因为受到许多关怀而产生了放大的效果。我不一定对，但她连我这个不该是谘询对象的人都要找，可见她除了正规医生外，还看过不少和医者无关的人，这一点我后来从她女儿口中得到证实，因为她告诉我，她和家中的姊弟们都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。
 

软硬兼施只为寻求关爱
 

人确实需要各种关爱。小孩得不到关爱会哭闹，青少年的叛逆也是寻求关爱的一种。获得关爱的方法软硬都有。失恋的人失去理智时，会自杀或杀人来强求。而上述的太太则是用尽各种软功夫把子女弄得精疲力竭。
 

更多更大的关怀，是每个人心中最深沉的渴求，可惜上天并没有承诺给任何人无穷尽的关爱。我们可能在任何不可知的情况之下，被我们索取关爱的对象忽略或遗忘，而我们自己也会扮演那个无法适时给予关爱的可恶的人。
 

假性病痛往往是由心理的问题引起的，让自己处在生理的痛苦中，会引起别人同情，自己也会自怜。危险的是，假病会造成真病，生理和心理的因果关係很难辨识。
 

人应该及早知道，在一生当中，我们不时会得到各种关爱，有的我们需要，有的我们不需要。挑剔和执着的人只愿意盯住那些自己所需要的关爱，而对较陌生的关爱不屑一顾。其实所有来到我们身上的关爱是非常多元的，也非常短暂，在母亲把奶嘴塞在我们嘴里的那一剎那，这个教训其实已经开始了。
 

接受陌生的关爱需要勇气和运气，如果我们从来不敢测试这些勇气和运气，那些被我们黏住的人恐怕很快会油尽灯枯。
 

我认识一个男子从年轻便拒绝学习管理自己的生活，大学毕业就结婚，理所当然婚后生活上的大大小小事情便是太太的责任，而太太也很能干地承担一切。
 

但是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，太太对他的关爱减少了。
 

有一天我听到他那一向温驯的太太对他的抱怨大吼：「我可以扶你，但背不动你。」这位先生还没有到行动不便的地步，所以这一声吼叫象徵的意义大过一切，说白了，就是在告诉他的先生：「不要事事都依靠我。」我认识他们很久，他很沮丧，认为他被太太骗了几十年，「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。」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感觉自己愈来愈没有用的男人，只好开玩笑对他说：「你从出生吃下奶嘴的那一刻，便已经被骗了。」
 

手术后我小跑过马路的诀窍
 

学习独立其实是动物求生的本能，一个能独立的人在需要依赖别人的时候，不会让人感觉到负担，这种依赖是短暂的，此时的相互依赖和相互依存是展现关爱的质量而不是重量。一个能够独立的人，在需要他人的关爱而得不到时，生命也不会萎缩，因为自立的信念是生命最大的支柱，这样的人不会感觉自己愈来愈没有用，他只会感谢有人搀扶他。
 

那个不辞劳苦来找我的女人问我为什幺开完刀后复原得这幺好？我说，因为很多事我都得自己来，我还有很多事想做，我也还想好好地享受生命！
 

是的！学习独立是一件又坚难又孤独的经验，而我也知道自己太重，没有人可以完全背负得了，于是我一方面靠自己的努力，一方面靠别人（很多不同的人）帮忙。
 

我重新学习坐起来、站起来、扶着墙走路、缓慢地走、快步走，现在甚至可以小跑过马路，这其中没有诀窍，只有一个认知：我独立坚强，我也接受许多大大小小的各种关爱，熟悉的、陌生的，统统都有。
 

（*本文作者是瑜伽教师、自由作家／原文刊载于康健杂誌第124期）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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